requestId:68a757451cc2c6.43935442.
王官學、私人言與歷史年夜傳統——錢賓四經學觀指要
作者:嚴壽澂
來源: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布
時間:孔子二五六五年歲次十仲春廿二日丁巳
西歷2015年2月10日
撮要
經學今古文之爭,為晚世一至公案。錢賓四異軍特起,著眼于歷史年夜勢,于二派皆所不取。以為孔子以前未嘗有六經,孔子亦未嘗造六經。東周以前,學術統于王官,是謂六藝。周室東遷,王官學衰而私人言起,開其先者乃孔子。孔子以王官之學教于平易近間,儒家因之以興。至兩漢,乃有所謂經學。孔子復據魯史作《年齡共享會議室》,當后王之法。漢人之尊孔,尊此也。六藝既尊,經學遂為利祿之途,于是重章句,遵師法,以便教學。至東漢,有不樂守章句而尚兼通者,當時稱為古學。大略而論,今學家上承諸子,用世之意多;古學家下開樸學,求是之心切。而儒術實不限于六藝,亦即不限于經學。至于歷史文明之年夜傳統,則又非儒術之所能限也。是為賓四師長教師論學之歸宿。
關鍵詞: 錢賓四(穆) 王官學 私人言 今學 古學
經學今、古文之爭,為晚世中國學術界一至公案。南海康長素(有為)承井研廖季平(平)之緒,年夜張今文之幟。撰《新學偽經考》,以為古文經全出劉歆偽造,用以輔佐王莽篡漢。又撰《孔子改制考》,以孔子為宗#教#主,志在托古改制,因此做作六經。[1]同時余杭章太炎(炳麟),力主古文經學,以為六經皆史,謂“仲尼,良史也。輔以丘明而次《年齡》……談、遷嗣之,后有《七略》。孔子歿,名實足以抗者,漢之劉歆”。釋“古文”云:“古文者,依準明文,不依準家法。”以為凡論成周之制,當所以否合適《周官》為準;凡論穆王以下的軌制,則當所以否合適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(所謂《左氏內外傳》)為準。[2]總之,長素以為六經出自孔子,乃萬世價值之標準,治經當重孔子的微言年夜義,微言年夜義則傳自今文經師的家法、師法;太炎以六經為古史,孔子乃保留國故之良史,絕非宗#教#主,治經當依據明文,自小學訓詁進手。[3]
清末平易近初以降,凡論經學,普通難以超越此二派的樊籬,如蒙文通所謂,“晚近言學,約有二派,一主六經皆史,一主托古改制”。[4]梁谿錢賓四(穆)師長教師,異軍特起,跳出今古文之紛爭,不是僅就經學而論經學,而是著眼于中國歷史演變的年夜勢,因此獨有創獲。對康氏的批評是:此前的章(學誠)、龔(自珍)兩人,皆主張六經皆史,“但康氏則說經史絕然如異物。稱為經,便不克不及作史看。不僅孔子《年齡》不是史,即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易》皆非史。換言之,這些經,皆只發明了某一套義理,而并不根據某一套現實”。因此便有了“托古改制”之說,“孔子真如一宗#教#主,孔門六經無異于猶#太之《新、舊約》”。孔子以前的歷史傳統于是全遭否認,近代的疑古運動,即由此而起。康氏“同時卻極端推尊孔子的《年齡》”,以其為年夜道之所萃,與中國前此的傳統無甚關系。“就后代學術觀點言,康氏似乎是只重視了經學之年夜義而疏忽了史學之實跡。”亦即對中國學術傳統,最多只重視一半,“而全不睬會到另一半”。[5]太炎之見則與此相反。作于清末的〈與某論樸學報書〉謂,周孔至今,時歷數千載,“政俗迭變,凡諸法度,豈可施于挽近?故說經者所以存古,非所以適今也”。經之于后世國人,猶如子孫之于祖先手澤,“雖朽蠹精緻,猶見寶貴”,并非因其盡善盡美也。[6]太炎先著《交流訄書》,對孔子批評劇烈,而后成《國故論衡》,態度較前溫和,但是最基礎立場并未年夜變。賓四指出,“太炎對中國過去二千年學術思惟文明傳統,一以批評為務。所謂國故論衡,猶云批評這些老東西罷了。故太炎此書,實便是一種新文明運動,惟于此下新文明運動之一意歐化有分歧罷了”。繼之則有《檢論》,上述以孔子為良史、身后名實足以相抗者為劉歆如此,即出于此書。賓四評曰:“康有為主今文經學,尊孔子為圣人,斥劉歆為作偽之人。太炎主古文經學,力反康氏,乃謂孔子為一史家,司馬父子嗣其業,劉歆則名實皆足與孔子抗,可謂千古創論。然太炎意,孔子究不掉為一良史,亦非一筆抹摋。”[7]
賓四以為,就中國學術文明的年夜傳統而言,康、章二人均是只取一半而遺另一半,故所論皆難免有偏。易言之,康氏是重創而不重因,知經而不知史;章氏反之,乃是重因此不重創,知史而不知經。賓四自己,則旨在平亭今文古文之紛爭,消弭經學史學之糾葛,繼而辨明經學儒學之異同,歸結于若何懂得中國歷史文明的年夜傳統,以求承舊而開新,變而不掉其統。
一、現代學術分野:王官學與私人瑜伽場地言
康長素認為古文經皆偽,作偽的禍首是劉歆,動機是共同王莽篡漢以樹立新朝,故古文經學乃王莽之“新學”;至于今文諸經,絕非現代文獻,而是孔子一手制作,目標是改造現行軌制。議論固是年夜膽,但是賴以立論者則是“考證”,故名其書曰《新學偽經考》、《孔子改制考》。清代學界熏習于考據風氣近二百年,若非這般,何能惹起讀者共鳴?處于喜新厭舊、思惟潮水劇變之際,加之以情勢上的考證功夫,此二書于是便風靡于士年夜夫之間了。
賓四論學,最惡門戶,認為經學門戶的癥結正在所謂今古文問題,“其實此問題僅起于晚清道咸以下,而百年來掩脅學術界,幾乎不主楊,則主墨,各持門戶,互爭長短,渺不得定論地點”,但是平心考核“兩漢經學之實況”,則并不這般。[8]康氏《偽經考》卷首,開宗明義曰:“始作偽、亂圣制者,自劉歆。”[9]賓四批駁康說,即自此進手,曰:“主今文經學者,率謂六經傳自孔氏,歷秦火而不殘,西漢十四博士皆有師傅,道一風同,得圣人之旨。此三者,皆無以自圓其說。然治經學者猶必信今文,疑古文,則以古文爭立自劉歆,奉行自王莽,莽、歆為人賤厭,謂歆偽諸經以媚莽助篡,人易信取,不復察也。南海康氏《新學偽經考》持其說最備,余詳按之皆虛。”于是撰成《劉向歆父子年譜》,列出二十八端家教,以見康說之不成通。[10]
依賓四之見,現代學術分野,不在今文古文、今學古學,而在王官學與私人言,可從兩漢博士家法獲得證明。曰:“晚清言兩漢經學,每好分別今古家法,張皇過甚,流衍多掉。余著《近三百年學術史》及《劉向歆年譜》,多所駁正。而推本窮源,猶有未遑。海寧王氏《觀堂集林》卷七諸篇,剖析今古文甚緊密矣,然于漢代師說家法之淵源流變,尚未有透宗之見。其為〈漢魏博士考〉,捃摭綦詳,而發明殊少。”[11]博士之稱,始見于《史記·循吏傳》,此官之建,乃本于儒術,與所謂稷下師長教師,“蓋異名同實”。《漢書·百官表》謂“博舞蹈教室士,秦官,掌通古今”。賓四就此指出,“夫掌通古今,即不治而議論也。則秦之博士即本戰國”。[12]但是秦與東方諸國,文明頗有差異,“東土學術,本自有齊魯與三晉之別”。三晉重功利,秦人“所師受而信譽者”,本是三晉功利之士。齊魯則“重歷史文明精力,求為社會整個的改革之幻想”,秦人對此,“固未之前聞,抑亦無情欣賞”。秦丞相李斯交流,師從荀卿。“荀卿雖久游稷下,熟聞東方學者尚文明重歷史之高論”,但是他本是趙國人,仍脫不了三晉崇尚功利的流風。韓非、李斯學于荀卿,自亦難免一切趨于功利。秦統一以前,“列國爭強,方宇割裂,諸家論學,異說競鳴”,彼此間之沖突尚未顯著。但到戰國早期,老子、荀卿、韓非三家著書,已有企個人空間求全國議論出于一途的見解。秦統一以后,“全國學人萃于一國,于是彼此間沖突之形勢遂年夜顯”。“稱說上古三代以鄙薄朝廷之建設者”,年夜體為齊國之士。李斯既得君行道,于是本其師荀子法后王之說,以對付此等議論。加之以秦廷對于東土文教一貫不甚保重,于是便有了焚書之舉。賓四特為指出:“此實中國史上一至值重視之事務也。”[13]按:這是一個歷史的年夜判斷,賓四師長教師之有別于多數治經學者,正在此等處。
始皇三十四年,“博士仆射周青臣與博士淳于越,辨廢封建之得掉,淳于越稱說殷周,謂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,非所聞也”。始皇下其議,丞相李斯奏請制止此等議論,于是便有焚書之事。李斯建議焚書的來由,賓四以為,可歸納為兩端:“一、深恨當時愚儒不明朝廷辦法精意,不達時變,妄援古昔,飾言亂實。二、鑒于戰國游士囂張,希復現代平易近力農工,仕學法令,政教官師不分之舊制。”指出李斯“蔑棄歷史傳統文明”,主張“一切以趨于當前之方便功實為主”,“其與淳于越諸人思惟上之沖突,其佈景實即戰國以來齊魯學與三晉學之沖突也”。始皇與李斯,深知現代封建舊制不成恢復,但是堅持學術統于王官之成規,殊不知學術統于王官與封建軌制二者,來自統一本源,即“貴族階級之世襲”。“今既無世襲之貴族,而欲尊王學于一統,以禁絕平易近間私人之學,其事舞蹈場地要不成久。”可見始皇李斯之識見,與其所批駁的當時所謂愚儒,其實亦無多差私密空間別。[14]而其時學術分野在王官學與私人言,正可從焚書一事獲得證明。
“政治家過于自負,欲以一己之意見,強全國以必從,而不知其流弊之深,為禍之烈也”,秦皇、李斯恰是這般。但是不成說焚書之舉是二人起首發明,荀卿、韓非著書,其實早已有這類議論,“李斯亦不過實行其師門之主張,同情其友生之感歎罷了”。由此可見齊魯與三晉之士見解的分歧:“蓋齊魯諸儒之病,或有陷于迂遠,而三晉群士之弊,則難免流于刻急”。即此可知,秦之焚書,不僅在于專制愚平易近,實還有其文明與學術的本源。[15]李斯所擬焚書辦法有兩項:“一、史官非秦記皆燒之。二、非博士官所屬,全國敢有躲《詩》《書》百家語者,悉詣守尉雜燒之。”賓四認為,據此可知:“當時書籍實分三類:一曰史官書,除秦紀外全燒。二曰《詩》《書》百家語,非博士官所職全燒。三曰秦史及秦廷博士官書,猶存。”于是便可“推論先秦學官與典籍之情況”:年夜體而言,先秦學官有兩類,“一曰史官,一曰博士官”。史官商周以來就有,乃貴族封建宗法時代王官之遺留;博士官則戰國時始有,與布衣社會不受拘束學術之興起相對應。諸子百家興起之后,方始有博士官的設置。博士官與史官之分立,恰是現代王官學與后世百家言相對峙的象征。賓四又指出,《漢書·藝文志》將六藝與諸子分為兩類,六藝即古學,諸子則今學(即所謂“家人言”)。博士設官,既是本于儒術,而《漢志》則列儒家于九流之首,不列于六藝類,顯然視之為“家言”(“即新興之布衣學”)而非“官學”(“即傳統之王官學”)。至于《詩》《書》,原來當然也是王官所執掌,但是自從王官之學流而為百家之后,“《詩》《書》亦已傳播于平易近間,故儒、墨皆道《詩》《書》,于是《詩》《書》遂不為王官所專有”,更須知“百家之言亦不以《詩》《書》為限”。是為賓四心目中“古者官學與典籍之年夜體”;以為必須于此清楚,方能“明了秦廷焚書之本相”。[16]
李斯除建議焚書外,還擬定下述五項辦法:“一、敢偶語《詩》《書》棄市。二、以古非今者族,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。三、令下三旬日不燒,黥為城旦。四、所不往者醫藥、卜筮、種樹之書。五、如有欲學法則,以吏為師。”由此可見:“秦廷禁令,并不以焚書為重要。令下三旬日不燒,僅得黥罪。而最要者為以古非今,其罪至于會議室出租滅族。次則偶語《詩》《書》,罪亦棄市。”因為偶語《詩》《書》者,雖并未直接議政,“然彼既情篤《詩》《書》,即難免有以古非今之嫌”。至于談論間觸及百家,并不列于禁令之內。即此可以證明:“秦廷此次焚書,其重要者為六國之史記(以及三代舊史為史官傳統職掌者),以其多譏刺及秦,且多觸及政治也。其次為《詩》《書》,即現代官書(此本亦史官所掌,故章學誠謂六經皆史也)之流傳平易近間者,以其每為師古議政者所憑借也。再次乃及百家語,似是牽連及之,并不重視。而禁令中焚書一事,亦僅居第三最次之列。”歸納綜合而言,秦廷所禁者,第一是“議論當代政治”,第二是“研討現代典籍”,第三是才是“家躲書本”。禁令謂凡家躲書本,須“詣守尉雜燒”,可見并未“嚴切搜檢”。以此推知,平易近間加入我的最愛,“不僅難免,實宜多有”。何況自此至陳涉起兵,不過五年罷了,區區五年之間,平易近間書籍不成能大半燒毀。而《詩》《書》古文,流傳本不廣,又是禁令所特別重視者,“則其遏絕,當較晚出百家語為甚”。職此之故,“西漢以來,均謂秦焚書不及諸子,又謂秦焚書而《詩》《書》古文遂絕”。以上所述,乃賓四所分析的秦廷焚書本相,“其尤要者,厥為博士與六藝之關系”。[17]
總之,現代學術分野,重要在于王官學與私人言之別。賓四引鮑白令之對秦始皇之言:“五帝官全國,三王家全國。家以傳子,官以傳賢。”[18]指出:“官言其公,家言其私。”可知所謂百家言者,不屬于王官而屬于私人,此乃“年齡以下布衣社會新興之不受拘束學術”。王官學由史官所掌,諸子所主者則稱為百家言。諸子百家之勢漸盛,終至與王官之史分庭抗禮,于是便有了博士官的設置。易言之,博士之所掌,本是私人言,隨著布衣勢力的上升,漸漸由私人之學變成了一種新官學。百家言之興起,實本于《詩》《書》六藝。“百家莫先儒、墨,儒、墨著書皆底本《詩》《書》”,即為明證。是以,《詩》《書》乃是“王官故籍下賤平易近間而漸自泯于家言之間者”。《詩》《書》經孔子修訂而成,與官史有別,亦與新興的百家言分歧。因既經修訂,當然與官史舊本有收支,但是畢竟還是依據舊典而來,與不盡據《詩》《書》的百家言終究有異。賓四故曰:“《詩》《書》之下賤,正可與博士之上浮,交錯相映,而幫助年齡戰國間王官之學與百家私言之盛衰瓜代過接之姿態焉。”于此清楚以后,即可知后世所謂“博士官專掌六藝”,實為“無證臆說”。博士實“即家學之上映,若專掌六藝,又何故自別于王官之史哉?惟其博士不專掌六藝,故秦廷有張占夢博士,有為仙真人詩之博士。至漢初文帝時,亦另有諸子傳記博士”。博士專掌六藝,乃是武帝以后之事。賓四同時又強調,說博士不專掌六藝,并不等于說博士就不掌六藝,“此如百家非專據《詩》《書》,亦非全不據《詩》《書》也”。[19]
按:賓四的這一見解,與年輩較早的張孟劬(爾田,原名采田)之說彼此輝映。孟劬著《史微》,以為“六藝皆古史,而諸子又史之支與流裔”(故名其書曰“史微”)。貴族封建之世,學術文明皆掌于史官之手。史官所掌的文書,可分為六類,故曰“六藝”。時運遷流,世變漸起,此制難以維持,學術逐漸由官守降至平易近間,諸子百家于是興起。史官之中,位置最主要的是太史,即《漢書·藝文志》所謂“歷記成敗生死禍福古今之道”者,所講究的是“君人南面之術”。平王東遷后,六藝漸趨式微,太史流而為道家。孔子憂之,于是以司徒之官“上代舊史之統”,《莊子·全國篇》所謂“舊法世傳之史”于是一變而為儒家之六經。此后六藝皆歸于孔子,開啟了儒家。但是孔子實兼儒、道,儒家固缺乏以盡孔子也。后世經學中的古文,便是這“舊法世傳之史”,亦即六藝舊文。孔子不自著書,就六藝舊文本而口說其新義,歷經記錄,便成了所謂今文。故曰:“古文者,舊史說經之言,而孔子采之者也;今文者,孔子說經之言,而聚會場地門生述之者也。”[20]可見孟劬之說,本于章學誠《文史通義》而加倍發揮,以為諸子興起以前王官所職掌的都是舊史,學術降到平易近間,就有了百家言,儒家只是此中之一。以王官學與私人言為學術分野,儒門《詩》《書》與官史舊本有收支,孟劬與賓四并無二致。賓四又將《詩》《書》與史官所職掌的舊史分而為二,以為《詩》《書》乃“現代之官書”,“諸侯史記”則是“后世新官書”。秦人最忌者,第一是諸侯史記(因其為新官書,與秦的關系最為親密),其次才是《詩》《書》(距今雖遠,畢竟還是從前的官書,與新朝的官方說法難以分歧),而對于新興的百家語,“轉不為罪”。[21]由此可知,秦廷最為關注的是以古非今,而不是思惟崇奉之劃一。
及至漢武帝之時,上距秦人焚書不及百年,而“經術轉盛,《詩》《書》六藝獨設博士”,其故為何?賓四的解釋是:
漢之初興,未脫瘡痍。與平易近歇息,則黃老之說為勝。及于文景,社會富庶,生氣轉蘇。久痿者不忘起,何況壯士?與言歇息,誰復樂之?而一時法式未立,綱紀未張。社會既蠢蠢欲動,不得紛歧切裁之以法。……文帝外取黃老陰柔,內主申韓刑名。其因應辦法,皆有沉思。及于景帝,既平七國之變,而高廟以來元勳亦盡。中朝威權一統,執申韓刑名之術,可以驅策全國,惟我所向。然申韓刑名,正為朝廷綱紀未立而設。若政治已上軌道,全國共守法度,則申韓之學,亦復無所施。其時物力既盛,綱紀亦立,漸達承平亂世之境。而黃老申韓,其學皆起于戰國近世。其議卑近,主于應衰亂。惟經術儒生高談唐虞三代,禮樂教化,獨為亂世所嚮往。自衰世言之,則見為迂闊遠于工作。衰象既往,元氣漸復,則如人之病起,舍藥劑而嗜膏梁,亦固其宜也。后人謂惟儒術利于專制,故為漢武所推尊,豈得當時之本相哉。[22]
簡而言之,漢武帝所謂獨尊儒術,乃當時年夜勢所必趨,非一人或少數人之強力形成。經術之盛,因其適合于承平亂世的需求,并非所謂利于帝王專制。賓四指出,文帝時有《孟子》博士,至武帝時亦廢。“若謂尊儒,何故復廢《孟子》?”又指出:“其后劉向父子編造《七略》,六藝與儒家分流。儒為諸子之一,不得上躋于六藝。”可見武帝之立五經博士,“若就當時語說之,謂其尊六藝則然,謂其尊儒則未盡然也”。董仲舒對策亦云:“百家殊方,指意分歧。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,皆絕其道。”可見“仲舒之尊孔子,亦為其傳六藝,不為其開儒術。故《漢志》于六藝一略,末附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、小學三目,此亦以孔子附六藝,不以孔子冠儒家也。此在當時,判劃秩然,特六藝多傳于儒生,故后人遂混而勿辨耳”。其結論是“漢人之尊六藝,并不以其為儒家而尊”,而還有其緣由。[23]
賓四引《漢書·儒林傳》:“竇太后好老子書。召問博士轅固生。固曰:‘此家人言耳。’太后年夜怒曰:‘安所得司空城旦書乎!’乃使固進圈擊豕。景帝知固婉言無罪,而為太后怒,乃假固利兵。彘應手而倒,固得無逝世。”曰:“今考家人者,如〈田太公世家〉,‘齊侯廢為庶人’,家人即庶人也。”可見“家人言”意謂“布衣私人之言”,乃“對王官之學而說,猶云平易近間私人言耳”。又曰:“揚子云〈博士箴〉亦云:‘《詩》《書》是泯,家言是守。’以《詩》《書》家言對文,正猶《七略》、《藝文志》以王官六藝之學與九流十家對列也。”劉知幾《史通·外篇·古今雜史》有云:“譙周以遷書周秦以上,或采家人諸子,不專據正經。”賓四就此指出:“家人言即諸子書,與六藝正經對立”,此尤為明證。由此可以得出結論:秦人既焚現代官書,又列后世“家言”為博士,目標是“尊新王一朝之統”,亦即荀卿所謂“法后王”,不成說這就是“排抑儒生”。比及漢武帝“罷斥百家,表章六藝”,然后博士所掌從頭變為“古者王官之舊”,亦即荀卿所謂“法先王”,可是這也不等于就是“愛崇儒術”。《漢書·藝文志》曰:“六學者,王教之典籍,先圣所以今天道,君子倫,致至治之成法。”即此可知:“漢儒尊孔子為素王,亦以自附于六藝,而獨出于百家。”[24]亦即漢人由“法后王”前往“法先王”而獨尊六藝,其所以重儒術,以其有功于六藝,并非因其自己價值之可貴。
二、孔子與《年齡》
賓四早年即以為,孔子之時,其實并無所謂六經,“經”之稱,自《墨子》始(有《經高低篇》);儒家之有“經”之名,則始自荀子,“始以《年齡》與《詩》、《書》、禮、樂連稱”,但是并無“六經”之稱,“又不以《易》為經”。《史記·太史公自序·論六家要旨》云:“儒者以六藝為法,六藝經傳以千萬數。”可見“六藝中自分經傳,而經傳不限于六藝”。[25]其后理董先秦諸子,又曰:“余考孔子以前,無所謂六經也。孔子之門,既無六經之學,諸門生亦無分經相傳之事。自漢博士專經授受,而推以言先秦,于是曾思孟荀退處于百家,而孔子之學乃在六藝,而別有其傳統。而孔門之與儒學,遂劃為兩途。”又以為“《史記》亦僅言漢儒傳經,無孔門傳經。孔門傳經系統,見于《史》者惟《易》,而《易》之與孔門,其關系亦最疏,其偽最易辨。其他諸經傳統之說,猶遠出史遷后”。[26]
在所謂六經中,賓四以為,惟有《年齡》是孔子所自著,可以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為證明:“孔子在位聽訟,文辭有可與人共者,弗獨有也。至于為《年齡》,筆則筆,削則削,子夏之徒不克不及贊一辭。”《年齡》不僅為孔子所自著,並且又是作于暮年。賓四更指出,“隋唐以後人尊孔子,《年齡》尤重于《論語》。兩漢《年齡》列博士,而《年齡》又幾乎是五經之冠冕。《論語》則與《爾雅》《孝經》并列,不專設博士。以近代語說之,《論語》在當時,僅是一種中小學教科書,而《年齡》則是年夜學特定的講座”。並且當時人還有一個說法,即“孔子志在《年齡》,行在《孝經》”。孔子本身亦說:“我 TC:9spacepos273
發佈留言